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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玉簪沉(上) (第8/8页)

我的目光变得冷漠,甚而还有些隐约的忌惮,自从我“谋害”弟妹未遂,她就不许我近那两个孩子的身,有一回我看着寄奴被厨房的烟气呛得可怜,将他抱去门外透了透风,回来时母亲急疯了,如果不是有人拦着,她简直要将手里的菜刀扔向我。我看着寄奴和兕子偎在母亲怀里亲昵撒娇,我想——大抵我真的是养不熟的。

    天葵初至的时候,我吓得半死,日里魂不守舍的,险些熬糊了一锅粥,管事的厨娘看见我裙裳透出来的血迹,教我去换身衣裳,我十分惊恐地背过身去,她才有些讶异地看向我:

    “你是头一回么?你娘不曾教过你?”

    她说着瞥了一眼背着兕子在灶台前忙活着切菜的我的母亲,母亲一壁切菜,一壁晃着背上的襁褓哄兕子,一壁又叮嘱守在身侧巴望着的寄奴拾掇起地上的果皮——好一派其乐融融,好一派不亦乐乎。厨娘的眼光未多停留,就唤过一个年纪略长于我的女婢附耳叮咛了几句,让她带我去换了衣裳。

    我少年时习得的关于关于妇人月事的经验,全都来自于那个带我换衣裳的名唤荣儿的女婢,她很是细致地教给我如何绑月事带、如何清洗、如何晾挂等极其琐碎的事情。当我满面忧忡地问她我会不会死掉时,她扑哧一笑:

    “自然不会啦,不过你要小心,不要教男人碰你的身子——”

    她说着神神秘秘地凑至我耳边,悄声道:

    “会有娃娃的!”

    我每想起这句话,看着终日缠在母亲左右的寄奴和兕子,顿觉心里五味杂陈。

    将来总有一日,我也会嫁人、生子,纵然父母不提,主家也会有安排,将我与某个朔北的隶臣配种马一般生凑在一处,我们的子女也会像芸芸的牲畜一般被喂大,成为将军府新一代的奴子。听了荣儿的叮嘱之后,我反倒开始留意朔北的的男人们,偶然有机会到前边送东西,我便偷偷将母亲抹在我面上的灶灰洗去,躲在墙后偷窥那些送往迎来的宾客,大体无非是些披甲佩刀的武人。我细致地观察他们身着甲片的式样,却发现最尊贵的明光甲与末等的木甲也并没有什么分别,这些出生入死、刀头舔血的汉子并不似江南临安的琢玉郎,他们生得高大健硕、孔武有力,绝不会谈什么辞章风月,也不会念什么诗云子曰,贵人尚且如此,我一个女奴,又侈谈什么诗书礼易呢?

    有一回送糕果去小娘子房里时,我无意中借着娘子房里的铜镜窥清了自己的形容,朔北的霜风肃雪终然在我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,镜子里站着的是一个枯瘦矮小、衣衫破烂、双目空茫、两颊皴红的女奴,我低头看着自己形如大船的两只布鞋,与娘子裙边露出的一点尖尖小莲实在是相形见绌。那时我不过十四五罢了,若养在临安的春水里,该是最好的年纪。

    我惊惶地跑回到厨房,看见母亲正背着兕子办完差回来,她将兕子放在灶台上坐着,拍拂去她身上和虎头小帽上的雪花,搓热了掌心抚揾着她娇嫩的脸蛋,又轻轻揉握住她的双耳。寄奴也踩着小杌扒着灶沿,朝母亲和meimei伴着鬼脸。放眼望去,满室里都是如我一样满脸满腮冻得紫红的女奴,只有寄奴和兕子的脸上都没有皴红,耳朵上也没有冻疮——我看着他们,愣了一晌。

    “还呆着做什么,把地扫了。”

    母亲瞥向我,淡声叮嘱了一句,我低低“嗳”了一声,兀自去门后拾了笤帚。

    转眼兕子四岁,到了临安的世家小女孩们缠足的年纪。这三四年间,母亲见我不曾再对弟妹动过什么歪心思,也渐渐放松了警惕,有一回兕子独自坐在土榻上,我坐在小杌上轻轻捉起一只她踢打晃动的小脚,见她玉雪可爱,忽而起了逗弄的心思:

    “囡囡,jiejie给你裹小脚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什么是裹小脚呀?”

    “就是将军府里那些娘子们一般的小脚呀,喜不喜欢?”

    “嗯——”兕子小脑袋一歪,笑嘻嘻地看着我:“我要!大jiejie给我裹小脚!”

    母亲听着声儿从外面进来,抱起兕子瞪了我一眼:“发什么疯!”

    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再难完全舒展的足趾,笑了笑:“娘,当时你们告诉我,做了女孩儿家,都要缠脚,只要熬过去,就会一顺百顺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要说了!”

    母亲突然很烦躁地吼了一声,她很少这样,像是突然被一根尖刺怼了一下,她有些失态。兕子哇地一下哭了起来,母亲耷下眼皮缓了缓容色,轻轻拍抚着怀中兕子的背,侧过面去不看我,末了轻飘飘撂下了一句:

    “是你的命不好。”

    是的,命不好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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